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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4章番外二:国公爷养儿日常 (1/1)

    半年后。
    缀云峰上枫林尽染, 火红柿子已挂满枝头, 又是一年秋霜至。
    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
    乌木门从内推开, 走出一位穿着灰青色僧袍的女子, 她满头乌黑长发,盘做一个素净发髻,上头斜簪一支沉香木发簪。
    日月如驶,自从他去了之后, 一天又一天, 如水一般从指缝间偷偷溜走。
    这方禅院落座在缀云峰半山腰,山中云气飘渺,偶有浑身雪白,朱红嘴橼的仙鹤飞来,
    院中有株碗口大的海棠, 三秋时节,正向隅而开。
    她常常静对海棠而立, 手握一串十八子小叶紫檀, 用平静的语气, 念完一整遍金刚经。
    她在守一个人。
    天道无常, 际遇难测,命运给她开了一个过于巨大的玩笑。
    她亲手为他穿上战甲,却没等到为他卸甲的时候。
    昨夜又生梦魇, 她又梦到当年。
    梦里, 她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沼, 被抄家押入教坊司,他稳稳将她接入怀中,许她海枯石烂,许她一生一世,奈何希望之后,却是更大的失望。
    梦境急转直下,沙场刀剑无眼,硝烟弥漫,他捐躯山河。
    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,满面残泪,哽咽大哭如稚子。
    她这半生经历太多坎坷,因为他的庇佑,才得以看到一点点光亮,她时常想,也许是自己贪心,不该向上天奢求太多。
    又是一年海棠花开。奈何,海棠依旧,斯人已杳。
    她想起上战场那日,缝在他雪白亵衣上胭脂色的海棠花,仿佛早早预示了一种不祥。
    可当时他们是那样期盼,那样情浓,本以为是生离,没想到却是死别。
    天妒有情人,命运偏爱捉弄人,他们谁都没有料到。
    他去之后,她再也没有簪过海棠。
    这满院胭脂色,恍若一夜春风至,奈何泪痕红浥鲛绡透,人空瘦。
    此生,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
    .......
    弘仁元年九月,岁在丁卯。
    裴国公府里,薛亭晚诞下一对龙凤胎,把定好的一男一女两个名字都用上,毫不浪费,凑成一个令人艳羡的“好”字。
    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
    弘仁八年十二月,裴嘉渊,当今护国公嫡长子,虚年九岁。
    松风万壑阁内,十几位部下齐聚一堂,正对京东行道的盐铁之事争论不休。
    裴勍正在议事,被十九请出来,负手立于檐下,淡淡盯着身前的儿子。
    裴嘉渊立于台阶之下,攥着衣角,小脸通红,鼓起勇气仰头看他,“父亲,我可不可以不搬出内院?我不想和母亲......还有父亲分开。”
    他爱粘着母亲,也爱和妹妹一同玩闹。他明明还是个孩子,为什么要单独挪到黑漆漆,空荡荡的别院里?
    一想到妹妹和自己同岁,却可以安心窝在母亲怀里撒娇,裴嘉渊心中更委屈了。
    裴勍眉头微皱,没有立刻答应。
    寻常人家的孩子六岁便要搬出内院,请西席,习礼仪,分院而居。裴勍打小便是这么过来的。
    裴氏祖训家教极严,若不是薛亭晚心疼孩子,一再要求,他又怎么会容许儿子在内院养到八岁?
    于是,在裴嘉渊骐骥的目光里,他那高大如天神的父亲薄唇微动,吐出四个字,“异想天开。”
    裴嘉渊闻言,小肩膀顿时垮下来,眼圈红红,作势要哭,却又觉得在父亲面前哭哭啼啼太丢脸,恭恭敬敬行了个礼,哽咽着迈着小短腿儿跑远了。
    裴勍望着儿子抹泪的背影,眉头更加紧皱。
    这孩子养的终究太柔弱了些。
    裴嘉渊年纪不大,却得父亲的真传,已经学会克制情绪,被十九一路领回他的小院子里,还不忘展露笑容,同十九叔挥手告别。
    裴嘉渊被书童带到书房里,父亲明天要考他《战国策》,他才背了一半而已。
    其实裴嘉渊小小年纪十分聪慧,已经算不可多得,可聪慧和愚笨,向来是和旁人做比较才能得出的结论。
    有父亲珠玉在前,他若无法逾越,就成了不成器的沙砾。
    半本《战国策》,他两日成诵,孟夫子夸奖他背的快,后面还要跟一句,“你父亲过目不忘,当年把整本背下来,只用了三个时辰。”
    他小小年纪,已经能够挥笔作辞作赋,皇表舅夸他文章写得好,后面也要跟一句,“比起你父亲,还有很大进步余地。”
    他骑术不精,十九叔安慰他一番,后面不忘加一句,“主子这个年纪,已经可以单手握缰,纵马驰骋。”
    裴嘉渊翻了一页书,默默地想,无论任何事,父亲好像总能做到最好。
    在娶妻这件事上也是。
    想起母亲,裴嘉渊心中小小雀跃,小短腿儿都晃了两晃。
    母亲会带着他和妹妹去吃万客楼的松鼠鱼,去买甜如蜜的杏子果脯,还会带他们上山摘野栗子,下河抓小蝌蚪和肥鲤鱼。
    他从小听过太多关于父亲的传闻,他们说父亲是不世才子,是铁腕权臣,为人清正雅直,高冷出尘。
    小小少年轻哼一声,暗想,我才不会告诉你们,父亲在母亲身边的时候,完全是另一幅模样。
    上回他去内院给母亲请安,偶然看到父亲正阖目枕在母亲腿上,神色温柔,唇边含笑。
    裴嘉渊再翻一页书,有些想不明白,父亲都多大人了,为什么还要和他争抢娘亲?
    .....
    弹指一挥,冬去春来。孟春时节,弘仁帝在上林苑设春猎。
    今日围猎与往年有所不同,弘仁帝特别划出一片围场,王公大臣不必入内,专供各家的少年郎施展拳脚。
    九岁的徐萦一边拉弓试箭,一边看向身侧的好友,“听闻,今天拔得围猎的头筹之人,便能得到皇上私库里的宝贝‘紫霜长戟’!”
    徐萦是德平长公主的嫡子,因两人母亲是闺中密友,徐萦和裴嘉渊打小就是玩伴。
    裴嘉渊正在调试左臂上的袖弩,听了这话,抿唇一笑,满心志在必得。今日他定要拔得头筹,得到父亲夸奖。
    少年虚岁九岁,遗得父亲三分卓越仪表,另有三分出众外貌来自母亲,剩下的,则独属于自己开拓出的精彩。
    他年纪不大,此时山眉水眼,唇角微漾,已经叫人忍不住期待成年之后的风采。
    旁边的李氏嫡子望见他的袖箭,好奇地凑过来看,“阿渊的袖箭好精巧!难道又是薛司丞送给阿渊的新兵器?”
    裴嘉渊的舅舅薛桥辰,如今官拜工部侍郎,身兼千机丞司丞一职。
    舅舅习墨家机械术,爱玩爱闹不亚于小孩子,从他出生起,便包圆了他所有的玩具兵器,小到九连环鲁班锁,大到机关暗器,每每拿出手展露一番,总能引得同龄人羡慕嫉妒。
    裴嘉渊点点头,“这是上次生辰舅舅送我的袖箭,专门用来猎兔子之类的小猎物。”
    一群少年郎闻言,纷纷投来艳羡目光。
    号角开鸣,哨声为令,意气风发年少儿郎身着骑装,身骑骏马,争先恐后奔入猎场,惊起一阵飞鸟离林,风声萧萧。
    从出发地到猎场入口有三里地的路程,裴嘉渊一马当先,绝尘而去,不负他苦练骑术数月,果然进步显著。只是行到猎场入口,却发现身侧好友徐萦没了踪影。
    裴嘉渊勒马顿首,左右张望,稚嫩的脸庞有些无措,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。
    少年郎骑着骏马不断从他身侧掠过,他下定决心,做出取舍,果断地调转马头,原路返回,去寻找好友的踪迹。
    裴嘉渊找到徐萦的时候,已经是半柱香后。
    方才争相奔向猎场,徐萦的坐骑马失前蹄,误入路边密林,踏入深深泥沼,马儿通人性,拼尽全力把小主人甩到一侧的草丛中,才幸免去一场惊险灾难。
    小少年急匆匆下马,奔向好友,“徐萦!你怎么样了?”
    徐萦瘫坐在草地上,一身一脸的土黄泥巴,呆愣许久没有吭声,直到好友跑到自己身边,才嘴巴一撇,嚎啕大哭起来。
    八岁孩子能有多坚强?眼前这位显然被吓得不轻,连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。
    小少年身单力薄,努力把好友搀扶起来,才发现他崴到脚腕,无法行走。
    裴嘉渊处变不惊,略一思索,抽出徐萦腰间的火信子,对天放出璀璨火花,徐国公府的侍卫随后赶到,匆忙将受伤的小主子抬出密林,紧急就医。
    安全解救出好友,裴嘉渊松了一口气,跌坐在草地上。
    方才他看到徐萦,心急下马,手心被马鞍边缘蹭出长长血口子,为了搀扶好友起身,还蹭了一身的泥巴脏污。
    这副样子实在失礼,无法示人,只能回营地换身衣服,别无他法。
    可等他换了衣服再进猎场,围猎已过一半,定屈居人后,和拔得头筹无缘无分。
    你瞧,他不仅比不上当年的父亲,连同龄人都比不过了。
    裴嘉渊坐在草丛里,委屈又心急,眼睛通红,泛起水光。
    他今日的表现,若是父亲知道了,一定会很失望吧?
    ......
    密林深处,裴勍身骑骏马,缓行于弘仁帝之后,君臣一边交谈,一边射下天上鸿雁。
    十九在旁扈从,打马上前,贴耳汇报了几句。
    裴勍冲弘仁帝告罪一声,立刻调转马头,带着人马离去。
    小少年张着短腿坐在草丛里,身边野花星星点点,偶有粉蝶和蜜蜂徘徊停落,它们上下飞舞,嗡嗡鸣唱,用尽浑身解数,都无法拯救小朋友降至冰点的失落心情。
    一行人马疾驰到此地,打头的那匹马通体雪白,背部一块暖黄,名为“白袍金印”,是堂堂裴国公的宝驹。
    裴嘉渊正闷闷不乐,眼睛噙着泪花,忽然看到神兵天降的父亲,小脸上的窘迫不安悉数袒露,毫不遮掩。
    裴勍龙行虎步而来,在离儿子一丈远的地方站定,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自己站起来。”
    裴嘉渊从善如流,立刻迈着小短腿站起来,奈何起身用力过猛,扯到手心伤口,泪珠已经摇摇欲坠。
    他是男子汉,强忍着不哭,腮帮子鼓鼓,仰头看向高大父亲。
    裴勍看到儿子小小掌心露出的血色,掀起银白色骑装下摆,微微蹲下,将宽阔的脊背留给他,“上来。”
    小少年整个人呆住,等反应过来,笑着擦了擦泪,迫不及待扑到宽阔脊背上,小手臂紧紧环上父亲的肩头。
    裴勍背着儿子,弃马缓行,扈从心腹远远跟在身后。
    这些年裴勍忙碌如常,自打为裴嘉渊请了西席,小孩子也为课业奔忙,父子二人很少有这样静谧的独处时刻。
    行了数十步,裴勍看到自己衣领处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不安地绞动了片刻,然后,糯糯怯怯的童声从肩头传来,“父亲,阿渊是不是是很差劲?”
    他今天没有参加围猎,排名恐怕要垫底了。
    裴嘉渊抽了抽鼻子,垂头丧气,直到父亲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,“万事岂能尽如人意,但求无愧我心。”
    “人各有异,真正看重的东西不同,做出的选择亦不同,并没有优劣之分。你为了朋友的安危,放弃期待已久的围猎,父亲觉得,很了不起。”
    “阿渊一直都做的很好,父亲一直都觉得很骄傲。”
    ......
    营地大帐里,薛亭晚拿着一张大红色洒金折子,细细浏览了一遍,才将礼单递回给余妈妈,“全福人的人选还未定下,京畿布政使李戍言的夫人儿女双全,我瞧着是个不错的人选。余妈妈,你这就去和母亲说一声,若是觉得可行,便趁着这两日围猎,和李夫人把此事敲定下来。”
    薛桥辰和江含霜大婚在即,需要准备的事宜繁琐众多,她这个阿姐首当其冲,要为母亲宛氏分忧,半个月来忙的焦头烂额。
    薛亭晚掀开白玉茶盏饮了口金山时雨,又道,“阮姐儿在父亲母亲帐中玩闹了大半天,去看看她是否调皮,若是太过闹腾,便将阮姐儿领回来用午膳。”
    转眼六年过去,她生下两个孩子,时光不薄待美人也不厚待美人,她的姿容不减,更添沉稳,更加有为人母亲的承担。
    余妈妈领了命退下,燕妈妈又掀帘子入内,禀道,“主母,皇后差人相请,邀主母入凤帐一叙。”
    京南尹家出了位皇后。
    六年前,新帝登基伊始,率群臣去国子监祭拜孔庙,撞见时任女学上师的辛佩玖,两人初见一眼倾心,再见托付终身,三见许卿凤位,自此天雷勾动地火,一发不可收拾。
    辛皇后得帝王独宠整整六年,虽位居中宫,仍日日奔赴国子监女学执教,是真正的母仪天下,哪怕在百年之后,也为后世传为美谈。
    薛亭晚点头应下,刚准备起身,便听侍书来报,“主母,刚刚十九传话,说是少爷受伤了!”
    薛亭晚是个疼爱孩子的母亲,女儿裴嘉阮继承古灵精怪性格,打小百般娇养,自是不必多说。儿子裴嘉渊,八岁被裴勍发落到别院居住,请当世大儒孟夫子为西席,还要学习礼乐射御书数,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每日从早到晚劳累不堪,下了学倒头就睡,看的薛亭晚着实心疼。
    她曾埋怨裴勍对儿子要求太过严格,裴勍却说,“养不教,父之过。阿渊是咱们的嫡长子,下头还有妹妹要照顾,必须严格要求,将来才能支撑门户。”
    父母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
    薛亭晚明白这个道理,却于心不忍,她只求儿子一生平安喜乐,健康长大,便觉得足够圆满。
    薛亭晚听闻儿子受伤,慌忙放下茶盏,提裙出帐,恰好碰到父子二人朝大帐走来。
    裴嘉渊伏在父亲的肩头,生龙活虎地朝着她挥挥手,开心的大叫,“母亲!”
    裴勍背着儿子,目光却定在美人身上,薄唇噙着一抹浅笑,唤她,“阿晚。”
    春日江山丽,杏花吹满头。此地有茂林修竹,无限绿野,花海迷映,风烟俱净。
    他白衣磊落,剑眉星目,一如当年国子监初见的模样。
    良人含笑,携着八年光阴,不疾不徐地朝她行来。
    薛亭晚驻足原地,甜蜜、知足和喜悦齐齐涌上心头,亦展颜盈盈一笑,眉眼如画,焕然生辉。
    此生,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。